又见风雪。
双鱼玉境城中已是有些年关将至的景象,街内外摊贩自然是卖力许多,纵使是近乎家家富庶,谁人也不会嫌弃自家存银过多,于是长街当中虽是旧雪未化新雪又落,层层叠叠最是容易跌滑,可城池当中仍旧热闹,连城外极远的地界都有不辞辛苦前来城中逛集市挑年关货品的百姓纷纷而来,横竖是凭无数人脚步,将城中积雪踏化大半,足够畅通无阻。双鱼玉境中城池仅有此一座,内外城规模甚大,仍旧容纳不下大雪时候前来逛集的百姓,于是就有眼下的奇景,除极少顶冠戴帽之人外,近乎人人头上皆带霜雪,放眼望去,人尽白头,倒也是平添几分意趣。
每逢这等时节,城中各家精明商贾当然也是有数,开门迎生意的铺面将铺面里头物件价钱略微压下些许,恰好落在相当引人心痒的价码,凭铺面当中跑腿谈价的伶俐人似是滚刀绽莲的口舌,浇灭登门之人所剩无己的犹豫心思,但凡是觉得价钱尚可的,大多不知不觉间就着了道,要么是被极高明的阿谀奉承拍顺了心思,要么便是被铺面中人凭三寸不烂舌打消顾虑,区区几日之内,城中商贾皆是赚得饱足。
连同城中那处酥店,近来生意也是极好,总归是年关将近,即便平日已习惯节俭持家的百姓,都要难得买上些酥给家中人尝尝,年关时节总要尝些往日不舍得买的新鲜物件,大概因此年味才是愈足,如若是习惯富庶,反倒还不见得有如此浓厚的年味。酥铺铺主是位中年人,年纪轻时患病,致使半边身子始终不甚灵便,但也正是凭此踏实学艺,将祖辈传将下来的一身做酥饼茶点的本事尽数接下,得尽真传,酥饼用料讲究,价钱当真不便宜,但生意往往不差,更何况在这时节,往往日出时开门,不到正午就将酥饼卖得精光,外头仍有数十上百人等候。酥铺铺主虽已是年入不惑,至今仍未娶亲,旁人大多好奇,单单是这门手艺与稳重踏实性情,家中亦很是殷实,怎就到如今也不乐意讨门亲事,同辈人膝下子嗣大多已是过了垂髫之年,真无半点羡慕,任谁也不信,可铺主总是憨厚笑笑,说担心子嗣也随根,若是也承下这等怪病,求医问药无路,好容易前来人间一趟岂不是受罪,再说实在不晓得如何同女子亲近,唯独能顾得上这方铺面,做酥在行,讨姑娘欢心,怎么学也学不会。
要说不擅交际的酥铺铺主同谁人相熟,大抵也唯有那位曾经江上斩蛟的剑客,按说后者赊账买酥,理应受嫌弃才是,可向来少言寡语的铺主话最多的时候,便是那剑客前来买酥时,不晓得是脾气相合还是那剑客说过不少江湖当中见闻,往往老实憨厚乃至有些腼腆的酥铺铺主,总要扯起那剑客唠上许久。
但算到今日,剑客已有足足十几日未来,铺主外出找寻酥饼用料时候,时常想去剑客府邸当中一叙,不过转念想想,好像也不是那么相熟,贸然前去不见得讨好,于是就暂且搁置下心思,只是即便每日酥饼供不应求,总要替剑客留下一份。
近来酥铺里头又多了位常客,却是总不愿露面的那位铁匠铺老汉,兴许是被这口滋味出奇鲜活的酥饼养刁了口舌,每日天光未亮城中人少的时节,寒冬腊月仍旧赤膊的古怪老汉总要最先登门,要上一盒酥饼,正好进屋同铺主闲扯上半时辰,待到城中人渐多起来,才是拍拍两手离去,继续做自个儿的行当。
令酥铺铺主很是意外的是,这位从来罕有露面,整日在铁匠铺中打铁的老汉,竟也认得那位来此地时间不短的剑客,且言语之中,很是有些瞧后辈没出息的意味,倒是引得酥铺铺主相当诧异。
老汉言说那后生还欠了自己些东西,至今也未还上,这年头也是有意思得紧,赊账欠钱的反倒是大爷,讨债要账的反倒要跌份,好话说尽也未必能讨来旧账,是有些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的风向,听得酥铺铺主很是迷糊。奈何原本就无多少心眼,只好多听老汉牢骚,时常抽空问两句云仲近况如何,老汉却是嗤之以鼻,而后又要叹气,说一时半会不必替那小子留酥了,许多事若是不去细究,难免有些随波逐流活得糊涂之嫌;可真要是求个明白仔细,无异于背重担走死巷,估计绕明白路途时也被重担压得不似人形,是先被压垮,还是要理顺清楚前路如何走,全看自个儿的造化本事。
话说得虽是云山雾罩,酥铺铺主还是听出弦外之音,自然有些忧心,局促搓搓两手,使相当不灵便的左手将灯油添上,“这么说,云少侠此番是摊上了难事,就是能耐不济,不晓得怎么帮衬着点,您老以往不愿四处走动,大概也是高人不愿落俗世,要是能帮云少侠一把,感激不尽。”
“要知道,感激这俩字本事就不值钱,”老汉心满意足咬过口酥饼,瞅着眼前人堪称木讷老实的面皮,毫不避讳道来,“你我萍水相逢,不过是因闲聊时节扯上两回兄台在下,你的感激当真在我看来没那么重要,都是生意人,哪有什么不给钱就卖酥的道理,需见实打实的稳当好处才愿意付出些尽可能小的价钱,这是人间的常理,再说了,帮不了就是帮不了,你不晓得这些年那小子的经历,我却晓得,虽看似一路上艰难得紧,凡遇大事或是困心局面,多半有人站出来答疑解惑封住歧途,久而久之,这人走路的本事低微,早晚要吃大亏,所以就算我有心相助,也只得冷眼旁观。”
“但你不一样,有时候破局至关紧要的一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没准那小子再出门时遇上你这位做酥手艺极高的人,就能找到最为至关紧要的理由,说足能够说服自己也好,说是能够自己找寻出一个解决此事的门路也好,受益良多。”
酥铺铺主很想说上一句,说是日后每日送上门去一盒酥,但琢磨片刻还是觉得有些寒酸,大抵这位谈吐不凡的铁匠铺掌柜的,并不稀罕这酥饼,即便自认做得不差,可如何都不能算什么金贵物件。
老汉歇够,也将眼前一盒酥吃罢,起身要走,才是想起嘱咐道,“云小子那一盒酥就甭替他留着了,反正也是每日送到我那,如今我天天出外走动,自然就不劳烦那小子前来送酥,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怎能还让他送酥来。”
“要留的,不论云少侠每日买的那盒酥究竟是送到何处,但这是店家与主顾之间的事,做生意的,有时也不光只顾着银钱,够用就是。”
前脚走出门的老汉身形一停,冷淡哼哼两声,扬长而去。
在城中居住过多年的百姓都晓得,此间铁匠铺里头的老汉,已经有许多年没出过城,连出门都是极少,还以为这老汉也是位神仙辟谷多年,已不需吃喝,更莫说要出城,每每上门时节,老汉总是赤膊打铁忙碌个不停,手艺倒是高超,敲一柄新锄不过半日,但即使如此,城中人对这位老汉仍旧很是不相熟,一位从来不出门的老汉无亲无故,如是一方顽石矗立城中,就算旁人想同其攀谈闲扯几句,老汉也极少搭茬,自然也就将别人好心冷落下来,直到如今依旧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