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好是暑气最盛,由盛渐衰的月份,上齐皇城也是难以免于酷暑,纵使是置身其中达官显贵巨贾世家,数不胜数,远要胜过别地,至金贵的地界,也是不可使皇城纳安受天公另眼相看,天下大多皆尝着夏时酷热时,单单挪来浓云薄雾遮住纳安,使得酷暑稍降。
不过到底是富贵处,连同京城当中百姓家中亦是纷纷换起冰竹凉塌,家底殷实的人家更是不惜耗银钱购置来水帛悬于家中四处,蘸得由凉井中才提将上来的清水,登时便可使得屋舍原本燥热,削减大半。
此时炎夏,再勤快外出奔走的京城中人,经烈日炙过个五六回浑身湿透,再瞧瞧向外头的时节,都是心中发颤,饶是京府衙门中人尽出,连带携过足足百来小厮杂役,于城中大小街巷四处泼清水去暑,奈何清晨寅时才是撑着眼皮将清水泼洒各处,却是不曾想到辰时才过,街心当中空空如也,已然是叫逞威天日蒸得一干二净,半点踪迹也无,只得是再整人马齐齐而出,险些忙得焦头烂额,再度将清水泼于街巷当中。初听时节还当乃是个容易营生,故而许多勤快杂役连带不少京城中无事可做的百姓,皆是前来应召,奈何当真做将起来,才发觉全然与当初所想不同。
京城富庶,但人家数目亦是极重,行人车马比肩继踵,寅时无人外出的时节倒是便利,但辰时一过,当即便是有些无从下手,尽管是外头天阳炙热,依旧是有许多外出之人,四面街中尽是行人百姓,或是由别处前来京城办事之人,或是行商之人,正值此事泼水,最是麻烦。且不说能否将清水浇到行人身上,单是泼水,便极容易将旁人鞋履染湿,惹出不少乱子口角。更是有那等本就性如烈火的主,盛夏时节无异是柴薪添油,沾边即燃,几日前便是有几人教泼水杂役湿了鞋履衣裳,揪住后者衣裳,险些动起手来,好在是周遭有许多百姓瞧在眼里,上前阻拦,这才不曾闹出甚乱来。
行当皆有不易,街两旁做生意的人家亦是苦于此等炎夏久矣,这等时节,与大雪隆冬也是相差无几,铺面里头狭窄,只得沿街摆上几处桌椅供人停足饮茶或是吃喝,值此时节,哪里还有人愿顶起头上高阳外出坐起,便只好是纷纷琢磨法子,要么便是将自家铺面外头挂起方黑纱遮挡日头,要么便是咬牙购置来许多芭蕉扇,上门客爷皆递上一柄,用以笼住来客心思。
但也便是前半月,京城中足占有四五家楼宇的会英楼,却是不知由打何处得来些车帐,乍看之下倒与寻常木车相仿,可置于楼中的时节,便可由车帐之中绵延不绝透出凉风来,酒楼当中处处有凉风,即使仍是有热意,但已是能堪堪坐下,若是将心底躁意收起,还算惬意。
京城乃是繁华地,酒楼生意自是客似云来,并不乏生意,可如会英楼这般能于京城寸土寸金地界,夺来足有四五座楼宇的,已然是隐隐间有独占鳌头的架势,单论酒楼生意,纳安能与会英楼相提并论的,也不过寥寥二三家。不过这等可于无风处起风的木车一出,其余酒楼皆是被会英楼压得起身不能,一来是谁人都乐意前去这等凉爽地界,纵使是前来要上壶酒水,三两碟小菜,也可好生歇息阵,二来便是会英楼中那位大掌柜心气奇高,手笔更是雄浑,生生将数家酒楼当中菜肴酒水价钱往下压过足有五成,当即便是惹得京城无论百姓还是达官贵人,皆是心生惊疑,纷纷欲来瞧上一番会英楼这枚葫芦里头,究竟灌得乃是何等古怪汤药。
仅木车投入数座会英楼不过三日,京城当中其余酒楼皆是门可罗雀,唯会英楼之中人声鼎沸,已是无半点空位,外头尚且站有近乎整条街食客,当即也是不顾盛夏光景,也得前往楼中瞧瞧,其一是惦记着一睹那能凭空生凉风的木车,其二却是因会英楼平日酒菜价钱极贵,而今压下足五成,明眼人皆是能瞧出,会英楼已是让出大半利来,乃至算在是赔钱生意,琢磨一番,还是拖儿带女举家前来,打算瞧瞧会英楼中菜式,乃是何等滋味。
会英楼中最大一处,距皇城也不过两三条街远近,虽是并未凭此地发迹,但光算起此地的地角钱,便不知究竟要耗去多少金银,且知晓规矩的都多少能窥见出些许门道,这会英楼大掌柜,八成是身后有手,可遮去不小一片天穹,寻常巨贾即便家中存有金银山,也不见得能将此等顶顶金贵的地角握稳,于是便将主楼的牌匾撤去,以此间为主。
今日宾客满座,但楼宇最高处一间雅舍中,却并不是外人,而是会英楼几位掌柜,并未留于各自管辖的酒楼当中,而是纷纷齐至,等候正座上那位不惑年岁的大掌柜出言。
“诸位理应晓得,近三日会英楼皆是将酒菜果品价钱压下五成一事,倒也就不卖关子,虽同在京城,可惜俗世繁忙许久不曾相见,今日借吃酒的空隙,不妨畅言。”大掌柜不惑年岁,身形消瘦,却是举止之间不显劳累,言语更是底气十足,浑然不似是瘦弱人,说罢这句过后,难得露出些许笑意,恰到好处,“毕竟这亏本生意,会英楼近些年可从未做过,如今教几位常胜之人自行求败,当然心头要有微词,可若是不讲,这微词积攒过多,到头来不见得便能似如今这般敞开心胸说话,反倒不美。”
酒席宴中不过六七人,皆是会英楼掌柜或是重职,听闻这番话,却皆是蹙眉。
“会英楼说到底来,也并非是在下几人的生意,不过是承蒙许掌柜提携,故才有这等契机替许掌柜携管一处,若论将一座酒楼经营得尚算是妥当,我等倒还有些眉目心得,不过提及整座京城当中布局本事,岂敢同许掌柜相比,既是如此布置,自然是有道理。”
许子卫笑脸真切了几分,端起杯盏朝开口之人示意,仰头饮尽杯中物,而后才是不紧不慢道来,“陆掌柜也无需如此客套,毕竟今日席上可并未有生人,无需如此斟酌言语,尽可畅言,诸位皆是晓得在下许子卫的脾气秉性,虽是浸淫商道多年,说句不自惭的话,尚算是光明磊落,今日不过是取众家念想,何苦迟迟不愿直言。”
筵席中居正坐最近一人犹豫片刻,还是叹气,端起杯盏行礼,也不开口,反而是饮尽杯酒过后,才是忧心道,“许掌柜的手段,其实在座皆有些猜测,依这些年来商道沉浮,必定不会无的放矢,大抵便是要依托那木车,再将酒菜钱压到极低,强行将京城中人的心思搁在会英楼中,最好日后想起宴请喜事,头一个念头便是会英楼。”
“但木车虽好,且落在谁人眼中都算是稀罕物,但不过区区三日,恐怕也难令人心皆向会英楼,待到酒菜价钱重回原本模样,只怕是上门宾客,又是仅如往常那般,并不可成,平白亏损银钱,不合乎许掌柜平日所为。”
不熟许子卫其人的,多半皆以为这位不惑年纪,凭自个儿本事平地起业的能人,乃是从不拘泥念头,随心所欲妙思百出,可熟识许子卫秉性的,才是知晓这位尤以怪兀招法取胜的会英楼大掌柜,本就并非是那等赌性极重的生意人,瞧来虽是章法无迹可寻怪诞至极,实则却是步步为营,看似荒诞不可成,但经几手布局过后,便是豁然开朗,也正是出于此,多年里京城当中酒楼生意起伏动荡,而会英楼却始终稳稳霸占魁首,无人可出其右,除却身后山之外,更因许子卫一身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