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三日,云仲皆是早早起身,先往村落之外百里桃林练剑,琢磨凌滕器所赠那卷拳书图谱当中种种章法,时至清晨,收剑平拳,而后再是径直迈步回酒馆,吃上两碟小菜,清粥点心,同才进门不久的小二随意闲聊几句,扯扯家常,或是问起桃苑岛当中种种民风民俗,倒也是自在快意。
不晓得是否乃是桃苑岛此处水土上佳,才住过五日,少年原本塌陷消瘦面颊,渐渐已是恢复如初,再不复当初模样,那位精瘦小二瞧到眼里,总觉得掌柜看这少侠时的神情有些不对滋味,便时常同燕哥提起,说万万得留心些,可休要让人家终日走马仗剑的白衣少年侠,将掌柜的心思都勾了去,过后倘若当真落得个两情相悦,岂不是要白忙活许多年。
不过对此,那位燕哥总是摇头,压根不曾放在心上,说下回不妨仔细瞧那云少侠双眼,通透清澈,譬如此地大湖那般,似乎仅是两三眼下去,都能一窥见底,这等人如无意外,想来必定是终生都是心念江湖,哪里有什么闲暇心思,更何况如若有那般闲心,自家这位掌柜,虽说相貌极好,不过也恐怕难入人家法眼。精瘦汉子不解,瞅瞅那位比平日来得更早些的掌柜,与言语温和的云仲,终究是想不出究竟这少侠心中总有念想的女子,究竟得是何等风华绝代,面皮又该是如何的清丽绝尘。
可那位燕哥说,其实云少侠心仪之人也未必是容貌顶顶尖的女子,但肯定是腰间挎刀,或是身后背剑,比起终日只晓得拎着枚酒舀四处高声叫骂的泼辣掌柜,不晓得高出多少。精瘦小二还想着应和几句,但略微一合计,还是不曾在背后损人,只是意兴阑珊道来,看来这江湖人也没啥了不起,其中男女不过是背来柄刀剑,骑着头劣马,况且时常还要增进身手,练武不止,每日醒的比他这小二还要早些,相当不自在。
颜贾清这几日,总是要饮酒无数,而后舒爽睡到天光大亮乃至晌午的时辰,可算暂且撇开在南公山下教书的营生,心境好上许多,倒是更为放浪,向来是不醉到雷动不惊,挨揍不醒的境地,才算是饮酒到量,偶尔闲散时节,便是将长褂洗罢,换上身整洁衣衫,外出前去走街串巷,最喜瞧桃苑岛中街边三五老者手谈下棋,乐呵呵前去指点一二,压根也不顾及什么观棋不语规矩,立身一旁指手画脚,同老者争个面红耳赤,得胜归来,再将自个儿灌得烂醉,待到日暮时节云仲游湖归来时节,再将已然烂醉的颜贾清拖到屋舍之中,睡上个日出三竿。
日子一长,岛中许多人都晓得,近来有两位外乡人来此,其中一位少年分明是行走江湖的练家子,一位却是不知是何来头,终日只晓得饮酒观棋的酒鬼,先生打扮,不过听起言语,丝毫未有寻常先生那般中意咬文嚼字,且行事并无规矩,棋术更是臭得惊世骇俗,连岛中棋力最差的老者同他手谈,都要被磨失心气,让九子开局,尚不能得胜。
云仲仍旧是练剑罢后,要在舟中坐上近乎一日,虽说是那位守舟的老者向来不曾同云仲讨要租舟银钱,但云仲却是时常携来壶酒水或是鲜灵吃食,自个儿擎起酒囊,同老者对饮一阵,而后才登舟离去,轻舟闲庭信步似飘摇过芦苇丛中,且往往是躺倒舟中使桨划船,而向来不曾出错。这手撑船的功夫,就连那靠湖船过活大半生的老者都是啧啧称奇,逢人便说这小少侠倘若不曾习武,恐怕如今已然接连钓来两三尾鱼王,就算是靠湖吃湖,也定能赚得一份厚实家底,着实是有些不俗才气。
癫子依旧时常趁少年老者对饮的时节上前,云仲曾递过酒囊,不过癫子略微抽抽鼻,便是摇头往后退去,似乎相当不待见这酒水当中所蕴的辛辣冲鼻滋味,瞧得老汉大笑不已。待到登舟时节,癫子依旧是要问上那一句大爷大爷何时相通,而云仲依旧是未曾应答,反问癫子,后者拍打双手撒欢离去,口中喊着正是今日,沿着湖畔跑远。
但云仲自个儿晓得,并非是不愿作答,而是当真无法作答。
有时习武比起念想,当真要容易许多,对敌时节,多练过一招,便可决断生死,偷懒不曾递出过一剑,没准胜负颠倒改换,世上习武练家子大多好言,两两身手不分高下,胜人一步,七分灵犀两分苦练,剩余一分在于天运落在谁人头顶,但倘若是那两分苦练不及人,就算是天运灵犀皆至,也未必能言稳胜,一份功夫,十年功夫。
但比起想清一件事,习武当真算是门不亏的买卖,多练一日,天资或高或低,皆是大多有收,唯独胸中思量二字,想个通透之前,皆是死寂横生,即便借这等时节,顺带捋顺清许多其余细枝末节,未曾想分明前,便是满心狐疑,推敲二字最难,而最难处在于孤身推敲,但眼下云仲只可自行解去此处疑惑,旁人所言,不过是为一者徒添些论据道理。
可无论道理大小,人总归还是要决断出条路来,未必尽数靠道理两字迈步决断。
云仲见过许多事,听过许多事,更是于这短短两载之间,结识过许多江湖中人,有的知名知姓,有的甚至到头来也不曾知晓来历,更是不知姓名,但做的选择,往往是相差甚远。或是因审时度势明哲保身,选上条论理论念都是再好不过的一条路数,但到头来未必舒坦;或是因执于一个义字与心之所向,迈步走上条断头路,终究无悔,只是许多人看来,不过是愚鲁武夫一腔孤直,最是不智。
云仲记性还算尚可,虽没法同自家大师兄或是幼时学文那等过目不忘的大才相提并论,但终归是年岁且浅,尚不能算是那等忘性奇大的一类,可若是想不通透分明,且觉始终搁置心头劳心伤神时,少年总是会不由自主将种种所见所闻,抛诸脑后,暂且忘却个一干二净。这门不是神通却近似神通的能耐,云仲极少同人说起,而是时常接天昏孤身时节,将种种驳杂念头藏匿埋罢,过后待到想起时节,浅尝辄止,尽己所能往好处转去。
更多时辰,少年都是觉得自个儿譬如那等手艺不精的雕玉匠,每每接过一事,觉察着凭自己手艺,恐怕唐突动手,只怕要浪费枚好玉,又是不愿同人提及,生怕人家瞧着自个儿这枚玉赞叹不已,却又因此怪罪自己手艺相当粗鄙低下,心生愧疚。
而此刻借来巍巍大湖作胸怀,粼粼水光当雕刀,云仲无端便觉得,似乎可以试手两三,于是便由原本平躺,缓缓坐起身来,突然想起大师兄柳倾曾传过一门手段,乃是专为修阵所用,全然算不得神通法门,归根到底化繁为简,不过是找寻个静谧所在,双掌摊开,闭目松眉,舌不需抵上颚指无需捏印决,双脚交叠盘坐更是无需讲究上下,如何舒坦便可安心生念,心头空明无尘,最是能修阵法。
柳倾还给给这动作取过个名讳,唤作坐忘,毕竟是位向来不晓得麻烦为何意的出尘人,而今身在北烟泽中,尚不觉麻烦,时常有家书递至南公山山间,竟是比起当初身在山上的时节,字迹更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