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楚泾川狠狠道出这一枚然字,李俞原本阴晴不定的面色,才终是转阴为怒,皱眉冷笑不已。
“楚大人身居要职,前头两任郡守,都得看您这位西郡楚家家主眼色行事,何必非要同寻常百姓过意不去?虽说不上权势泼天,起码在西郡一地,你楚泾川的名声,可要比历任郡守还响亮不知多少,难不成真觉得债多不压身,手掌多一分血水也无关痛痒?”
后半句言语,李俞几近是低吼而出,宽胖身量端坐,倒真是如熊罴含怒,震得眼前棋盘轻颤。
楚泾川闭口不言,独自捧起盏中明茶汤,不顾滚沸,猛然咽到腹中,周身晃动一阵,轻声道,“多年未曾去城外茶田走走,许是心中有愧,也兴许是不愿再触景生念,想起当初年少轻狂种种事,只晓得做条缩颈瘫身的老鱼,躲到阴凉荷叶下方了却残生。”
“茶水喝足,咱出城去转转?”男子漫不经心道,可就是这么句无心话,对座的李俞却愣了许久。
他这位相识近二十载的老友,平日里便鲜有出城的时候,实在若是避不得亲自前去别处,也定是想方设法绕过城门外茶田,大都是从城后出行,剩余时候,皆是留于城中,从未亲口说出如此话来。
城外今日亦是显得燥热难耐,可比起城内屋舍栉比,重重叠叠遮挡长风,显然是要清凉不少,百花丛中莺飞蝶舞,倒也昂然。
西郡首府权势深重如山的两人,今日却只租起一架寻常马车,左右并无一位仆从,瞧着轻便得很,缓缓出城。
“到底是在江湖里混过,锦衣玉食多少年,还没忘了驾车的本事,却是难得。”李俞端坐到车帐当中,瞧着前头驾车的楚泾川,登时觉得好生怪异于整个西郡都是名声譬如山岳之高的楚泾川,如今却是抛却黑白二子,自行驾车,只怕所遇之人,都是不敢相认。方才出城时守卒瞧见楚泾川面皮,竟是纷纷忘却行礼,只是木愣立在原地,直到马车出城良久,才发觉的确是并未叫暑气蒸得眼花,驾车绝尘而去的,当真是从不过正门的楚家家主。
“这算甚本事,”换起身素白衣衫的楚泾川单手拽起缰绳,转头笑道,“锦衣玉食,对于存世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身在江湖当中,身家性命才是最重,如若连这等保全性命的能耐本事都生疏得紧,如遇危急险境,岂不是便要白白折命。”
“只可惜当年白衣少年郎,如今再穿上一身素,倒是再无那般神韵,本为白衣,何苦血染。”
李俞的话中刺,向来分毫不加掩饰,哪怕是对上权柄威势都在自身之上的楚泾川,亦是直来直去,如是柄锋锐绷直的刀剑,从无曲折的道理,寸许不容。
“其实哪里有什么白衣少年郎,天底下从来都不光是以掌间血水多少论好坏,世人口中豪侠,杀的便都是恶人?江湖上人人欲除之后快的的邪道,难不成就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江湖亦是,朝堂亦是,世家亦如是,人生世间,本就没什么不能等同的,你看那外头一骑白马衣衫飘散的少年游侠,兴许再过些年,都不过是走狗爪牙。”楚泾川未曾反驳,淡然出言,马蹄声响,可话语却是清楚,“人嘛,总是会变,倒转回三十年去,那时的楚少侠,估计恨不得砍死我这个楚泾川。”
李俞还想讽刺两句,但张张嘴,却是半字也未曾说出口。
楚泾川所言,竟是一时挑不出谬误。
西郡首府城外广阔,扶摇清风款款入怀,虽无人持瓢泼去清水,更是无舍得楼老冰与执扇侍女,但飘摇清风,浮动面膛时候,来得却更为畅快。
车马停稳,一身白衣的楚泾川轻车熟路将马匹栓到树桩上头,瞧见李俞宽胖身形费力走下车帐,无端便露出些笑意,“当年江湖上流传过一句,说是宁可饿来犬腰,不愿车帐晃悠,李老哥择些日子,当真应该多吃些素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