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府内此际生的种种情事,杨昭既不知道,亦不关心。此时此刻,马车里的河南王闭目端坐,将阴阳令横置膝头,双手抚按其上。神兵通灵,有时候它的感觉甚至可以比人更加敏锐。更何况当初东王公与西王母铸成阴阳令之后,曾经将它安置于蜀山深谷之中镇压妖邪长达彩虹之久。直至三十多年前,方被万禅庵主持绝心神尼所现而出世。故此,阴阳令这对神兵与妖物之间,彼此间乃是注定水火不容的夙敌。假若真有妖孽藏身于附近,并且散出了妖气的话,阴阳令定然会自动轻颤低鸣,以向主人传达警示。刚才杨昭之所以会察觉温都汗的异状,就是因为了当时背上所负神兵突然震动不休,令他大起疑心之故。
吁~~的长呼声从车厢之外传来,马车随之轻轻一震,就此停住不再前进。原本寂然不动的阴阳令,忽然嗡~地颤响,但紧接着便又没了动静。杨昭疑惑地睁开眼帘,手指在神兵刃面扫过,只觉阳令微微烫而阴令则透出寒气,显然是已经现了点什么。可惜神兵再有灵性,始终也不会说话。而此际它的表现,又和刚才直接现有妖气出现时的情形不同,当中原因,委实煞费思量。河南王微一沉吟,将双令收回背上,起身推门走下马车。举目环顾,只见街道上到处也是全副武装的大隋府兵,将东突厥使团所驻跸的驿馆各大小出入口严加封锁。毕竟事情牵涉重大,汉王绝不敢有丝毫怠慢。为了以策万全,他特地从城外兵营里调来了大队精锐军队,将驿馆所在的这个坊市彻底封锁起来,严禁任何人出入,否则一概格杀勿论。不过说到底,此举其实也是象征的意味大于实质。假若杀害唐国公的那头妖孽当真躲藏在使团之内的话,那么凭这妖孽一身通天彻地的邪术妖法,这些士兵又全是普通人,即使装备再精良、训练再严格、作战再勇悍也罢,却又怎能奈何得了妖物?
当然,在有些时候有些事情,有没有用只是很次要的考虑。最重要者,恰恰便是表面上做出来的这种姿态。所以杨谅这样做,却也不能说有什么错。光天化日之下,那成百上千的士兵一个个盔甲鲜明,刀枪出鞘,弓箭搭弦,看起来当真威风凛凛,杀气腾腾。驿馆墙壁之后,那些突厥武士也不知道究竟生了些什么事,忽然间就看见有大兵压境,心中岂能不慌?有人就躲在墙后,高声询问隋军来意。可是事起仓促,连领兵的军官也只知道奉汉王命令包围突厥使团,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做,却也同样全不知情。更何况军法严谨,谁肯多嘴多舌地和这些突厥人说话?如此一来,双方之间的气氛便不由得更加紧张了。草原上的狼之民族,总算还有几分骨气。纵使明知众寡悬殊,却依旧无人肯言投降,而是纷纷找来兵器弓箭,在墙头上严阵以待。只是既然大隋军队还没有开始进攻,他们倒也不敢率先放箭找死。
这时候汉王和阿史那始毕也先后下了马车。三人聚,杨昭抬头向墙上那些满面紧张的突厥武士一扫,随即把目光转向突厥王子,轻声冷笑,却未说话。阿史那始毕满面尴尬,急忙向汉王、河南王恭身告罪,踏前两步,厉声喝骂道:一群不开眼的下贱奴才,都在干什么?难道想要造反不成?大隋的汉王与河南王两位在此,还不赶快都把兵器收起来,再大开中门迎客?假若迟了半分,都小心你们的狗腿!
墙头上那几名突厥武士忽然看见自家王子越众走出,不由得都是长长舒了口气。只不过墙下大军围困,他们也不敢当真听话就此开门。其中有个胆子大的,勉强提声问道:王子殿下,您不是去拜祭他们的那个什么太原留守吗?可是这些汉人的士兵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蠢材,你们怕什么?汉人真要杀咱们,还用得着搞这么大阵仗?阿史那始毕骂道:不成器的家伙,也不想想咱们这是在哪里?汉人如果要下手,难道你们关起门来就能没事了?别废话了,赶快开门。
阿史那始毕所说虽然不中听,但实是有理。霎时间,众突厥武士面面相觑,终于迟疑着慢慢爬下墙头,将原本已经搭上弓弦的箭矢重新收入囊中。过不多时,严丝实缝的大门嘎~~地向左右分开,显露出一干突厥武士忐忑不安地垂手站立的模样来。虽说是开了门,可是在大部分突厥武士心中,其惊疑之意依旧丝毫未消,故此大部分人也仍然手按刀剑,保持着随时可以把兵器拔出来使用的状态。汉王无所谓地轻笑一声,向后挥了挥手。领队的军官得到指示,当即大声喝斥着,指挥手下士卒向后稍微退开,但包围网只是因此而扩大,并没有半分放松。甚至连那一架架已经搭好箭矢的强力弩机,也仍旧平端着对准驿馆。任何人假若想要越墙逃跑,都先要过这几百架弩机所构成的一关。即使身手高明有如司马荒坟以及边不负之流,骤然遇上如此阵势,同样要吃不了兜着走。阿史那始毕无可奈何地苦笑,惟有当作视而不见。伸手肃客道:汉王、河南王,请。
杨昭微笑道:阿史那王子,你好象搞错了些什么。太原城属于我们大隋疆土,这城内的每寸土地,也都属于大隋所有。驿馆只是暂时借给贵使团住宿,并非就属于贵使团所有。其中区别,还请分得清楚一点才好。大袖一拂,也不管阿史那始毕如何反应,径自举步上前。在场这些突厥武士,大多数都见过那日河南王击败黄金雄狮的情形,谁不认识这位大隋王爷,又有谁敢不自量力地上前阻挡他去路?当下纷纷向后退缩,面上更不其然地尽皆流露出畏惧惊恐之意。
眼看着杨昭越行越近,甚至一脚也已经跨过门槛,忽然间对面影壁之后有人沉声喝道:且慢。河南王,你这是想干什么?话声当中,有道高瘦身影转过影壁现身而出,正是突厥大宗师武尊毕玄之亲弟暾欲谷。他眉头紧皱,身边带着两三名最为忠勇亲信的突厥武士。纵使修为不及河南王之高,但毕竟仍是准宗师的身份,身上自有股不凡气势。众突厥武士受其气势感染,自然而然都流露出稍微安心的神情。甚至就连阿史那始毕,也似找到了主心骨。这突厥王子连忙快步上前,低声向暾欲谷说明了究竟生什么事。暾欲谷听到温都汗居然在留守府中变化成妖孽,眉头登时便下意识地跳了两跳。待得听见两名大隋王爷要来驿馆上搜查,面色更是立刻一沉,斩钉截铁地怒道:不行!假如任由这些汉人来搜查使团,我们突厥的颜面何在?始毕,你身为使团正使,又是金狼子孙,居然还答应他们这种无理要求?阿史那家族今后还有脸继续为草原之王么?这事万万没得商量!
废话,这么显浅的道理,我难道会不知道?可是形式比人强啊!当时那个形势,老子到底是答应抑或不答应,又能有什么分别?阿史那始毕腹中暗诽,可是同时又暗自觉得奇怪。武尊毕玄在大草原上的地位与立场向来然,暾欲谷身为其弟,虽然略为偏向东突厥,但这次之所以跟随使团一起南下,其实也未必对于维护阿史那王室的颜面有多大兴趣。忽然间说出这种话来,和他平素的为人性格,实在很难对得上号。难道说,幻忘子还有他那位大师兄阿史那始毕心内眨眼间便转过了十几个念头,微微恭身,苦笑道:话是这样说既然暾欲谷先生认为不行,小王就把此事全权托付先生处理,如何?
这话虽然也讲得客气,但分明就是推卸责任。然而暾欲谷听后虽然面色更加难看,竟然并没有出言推搪。他嘿声冷哼,大踏步上前,将身往大门之前一堵,连眼角也不向河南王多瞄半下,径自向汉王拱手道:汉王殿下,大隋朝廷已经认定了杀害李留守那名凶手,就是我们东突厥使团的人吗?假若不肯让你们进来搜查,殿下就要指挥这些士兵进来将我们使团上下人等统统杀光,是不是?
汉王微微侧身,不受暾欲谷全礼貌。笑道:暾欲谷先生何出此言?误会,误会了。东突厥为我大隋属国,其忠心向来有目共睹。我大隋天子视贵国可汗为子为臣,贵国可汗亦奉大隋天子为父为君。父子之间,纵使一时有所误会,终究都是自家人,又怎会有什么斩尽杀绝之事?不过么,那妖物温都汗确实是贵使团的一员,这点可没错吧?这妖物既然能够对我们的李留守下手,难保就不会丧心病狂地同样也对贵使团中人下手。尤其阿史那王子身份尊贵,假若他有个什么闪失,本王可是负不起这个责任啊。所以么,为了大隋与东突厥两国关系着想,大家还是把驿馆仔细搜上一搜,所有人都叫出来检查清楚了,反而更能落得个心安理得。暾欲谷先生,你说对不对?
汉王这番话可谓皮里阳秋,暗中藏得有刺,直教突厥众人听后也不禁变得面色铁青,偏偏又无法反驳。暾欲谷地位尊贵,向来无人胆敢向他如此说话,此时听到这一句句顶心顶肺的言语,胸中怒火更是沸腾。只不过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暾欲谷哪怕未读过汉人书籍,却也能够明白。他勉强将那口气咽下,心中计算着时间,黑着脸沉声道:汉王说的话也算有理。但既然如此,我们可以让驿馆里的人都叫出来让汉王一一检查过目。又何必叫来这么多士兵?他们一个个刀枪出鞘,又是为了干什么?
妖孽凶残啊。假如真有什么乱七八糟的脏东西藏身在这驿馆里,以贵使团成员的本事,未必能够抵挡得住吧?本王这也是为了贵使团安全着想,所以以防万一而已。汉王皮笑肉不笑,顿了顿,又道:当然,暾欲谷先生武功群绝伦,自然不在其列。昭儿,你说是不是啊?
始终汉王是长辈,又是地头虫,他既然要和突厥人先来理论一番,而阴阳令又没有显示出更多的异动,杨昭也就暂且退开,并不急于一时。此刻听得汉王询问,他便顺着自己这位五叔的话风,随口道:毕玄前辈向来被称呼为草原的无敌战神,侄儿虽然未曾有幸见过,但从暾欲谷先生身上推想,也对毕玄先生的武功不胜向往。若有机会,定要向毕玄先生多多请教请教才是。
前日晚上,杨昭明明才刚和暾欲谷交过手来着。当时暾欲谷甫出手已经是他炎阳奇功中的必杀绝招骄阳熠燿,又占有偷袭之利。没想到仍然被河南王轻易大破。虽然没有当众出丑,但心中已知自己修为距离河南王实在差得太远,,哪怕再苦练二十年,也未必就能改写战果。现在河南王他口口声声推崇毕玄,实质言语间同样暗藏讽刺,却是说弟弟如此,其兄的本事也就可想而知了。
暾欲谷听得心中大恨,偏偏又无可奈何,惟有忍气吞声,只当没听出来其中的讽刺之意罢了。好在算算时间,也拖延得差不多了。当下沉声喝道:好,那么咱么各让一步。我们允许隋国士兵入内搜查,但是人数只限十名,而且必须在一个时辰内搜查完毕。假如汉王殿下不肯答应这个条件,咱们金狼子孙就是战死到最后一人,也决不容许遭受如此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