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

    水是生命之源,人体成分有60%是水。

    但是,当它将杰克淹没的时候,像是回到了母亲的腹中,他被温暖的羊水所包裹。但是很快,它就会展现出自己的真面目,不再如母亲般温柔,而是变成一种诡异的、平静的、死寂的介质,它将涌进肺里,隔绝所有空气,使肺泡和血管撕裂般的抽痛。它让人失去上下,失去左右,无论往哪里去,好像就只剩下无尽的水流,它沉默地裹挟着溺水者去往深处,直到他最终如身边的洪流一般平津,内外的气压平衡了,人就这样在水中融化,沉沉下坠,像一块铅。

    杰克还记得幼年的自己沉入水中,向上看去,水命波光闪烁,宛如参差纵横的鱼鳞,扭曲的水纹中,他看见了母亲的脸。宛如在高温下融化的油彩,各种斑斓的颜色湿淋淋的拉出长丝。

    “妈妈……”胸腔传来阵阵剧痛,他忍不住张开嘴,冷水灌进肺中的时候,他呼唤着。

    妈妈是个疯子。

    没人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疯的,在生下杰克之前,还是之后。她的精神问题来自家族遗传,母亲的家族就是漫长而血腥的精神病史,外公病发砍死了陪伴他三十年的发妻,舅舅当街捅了路人十三刀被关进精神病院,远房堂哥杀死妻儿和年迈的父母,自灭满门。这种遗传病更像是流淌在家族成员体内的血毒,一种附骨之疽般的诅咒。它让患者激进、亢奋、偏执、充满攻击性,从人变成一头凶猛的野兽。

    毫无疑问,母亲隐瞒了家族遗传病史才能嫁给父亲,否则她病发后父亲不会表现得如此慌乱,如此手足无措。生活不能自理的精神状态,和无底洞般的治疗开销,使她成为了父亲的累赘,父亲不得不在工作和生活之间疲于奔命,一边照顾发疯的发妻,一边喂养嗷嗷待哺的孩子。

    生活的艰难和琐碎很快压垮了父亲挺直的脊梁,他选择逃避,逃避使他的生活一落千丈的女人和她的孩子——即使那也是他的孩子。他拉上几个狐朋狗友,埋首于所谓的事业,每日外出,彻夜不归,把年幼的儿子和精神失常的妻子丢在狭窄的出租屋里,年幼的杰克不得不学着照顾生病的母亲,他少不更事时曾不断向父亲寻求帮助,可每一次拨出的电话不是忙音就是挂断。他总是说着自己很忙、很忙、很忙,忙着挣钱,忙着结交朋友,忙着搞他的事业,所以没空回来看望他的妻儿,除了银行卡上的数字一变再变。

    杰克无法责怪他,他是个不幸的男人,被他爱着却欺瞒了他的女人拖入命运的漩涡中。归根结底,父亲是母亲的受害者,他和他都是。

    他不再打电话了,而是专心致志地照料母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母亲偶尔也有不疯的时候,她神志清醒的短暂时刻,总是把杰克抱在怀里,默默垂泪,好像这样就能弥补他过于早熟的童年,又好像要把他塞回自己的肚子里,保护他不被世情太早刺痛。杰克被他抱在怀里,不言不语,逐渐趋于厌倦,母亲的病太过熬人,久病床前无孝子。

    直到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杰克还记得那时的妈妈,她穿上了年轻时的白裙,把淡金色的蓬松卷发高高梳起,骄傲的露出自己如天鹅般修长、纤细的颈子,以及圆润白皙的肩膀。她依然如少女般美丽,甚至比跟父亲结婚时更美,好似岁月从未在这具躯壳上留下痕印。

    她清醒了,这一次她没有流泪,而是笑着把杰克抱在怀中,走出家门。

    母亲抱着杰克乘坐巴士,来到城市边缘,那里是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江,河堤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荒草丛生,漫过膝盖。她将杰克放下来,让后者坐在她的膝上,梳理他海藻般的金发,满怀歉意地开口:“对不起,杰克,妈妈是个疯子。”

    杰克没有回答。

    “别责怪你爸爸,为他抛弃了我,他过得太苦了,都是因为我欺骗了他。也请你原谅我,我把疾病遗传给了你,让你也变成疯子。”